火茶

1.

  朴综星不喜欢香港。

  他在西雅图长大，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家门口的彩灯总是邻里最多最亮的那一个。高二那年，他父母离了婚，他随父亲的新生意来到香港，被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了九龙的一个国际学校。为了让他尽快适应环境，在中环忙碌的父亲给他租下了九龙层层叠叠的不足三十平米的盒子中的一个，让他安心学习。

  从窗户抬头望，朴综星只能看到被对面高楼压榨得窄窄的一线天空。比起西雅图的阴雨绵绵，这里的天空要晴朗许多，但朴综星还是更怀念家乡一望无边的天际线。

  朴综星不会说粤语，好在国际学校是全英文授课，他不需要听得懂粤语也能把课业做得很好。同学们很热情，对他也很照顾，他一开始试图用英文讲笑话调节气氛，但同学们只是温和地陪笑——American cultured的笑话他们听不太懂，朴综星意识到后也就很少再讲。更多的时候同学们用粤语聊天，他听不太懂，也不会说，不想不懂装懂地点头陪笑，更不想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装孤僻，于是他总是独自到操场默默打篮球。朴综星就是这么认识朴成训的。

  那天朴综星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打篮球，后撤跳投他已经很熟练，只是没有防守陪练总是没有感觉。也许老天也想帮他练成九龙乔丹，朴成训穿着学校的制服——白色的短袖衬衫配着熨贴的西装长裤——就那么笑着走向他一个人的半场。

  “喂，鬼佬，点解一个人练投篮。”

  朴综星听得懂“鬼佬”，撇了他一眼，装作没有听见，急停转身跳投一气呵成。

  “啊，忘了，你唔会讲白话！”

  见不能再把对方当空气，朴综星转身上下打量这个长相和着装都不太适合出现在球场上的不速之客：“你… You know me？”

  对方胸有成竹地笑：“Of course. 大家都讲有个很handsome但唔会讲白话嘅转学生，我睇你天天一个人打球，想就系你咯。”

  英文好差，朴综星想，但他听懂这是在夸他帅，于是决定给这位自来熟一个同他讲话的机会：“Who are you then?”

  “Park Sunghoon.”

  朴综星挑眉：“Korean？”

  朴成训点头：“系啊。”

  朴综星回答：“Park Jay.”

  朴成训露出疑惑的神情。朴综星觉得很有意思：“Park jay. 我嘅名。我也系Korean。”这是他会说的寥寥几句粤语之一。他接着问：“You wanna play basketball?”，然后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把对方拉到防守的位置，急停转身跳投一气呵成。

  球穿过篮网发出响亮的水花声，朴综星跑到篮下接住球，转头对还站在中场的人笑出明晃晃的虎牙：“你也系鬼佬啊。”

2.

  两个人同是韩裔，同是朴姓，又在同一年级，再加上朴成训天天下课缠着朴综星打篮球，一来二去很快熟得不能再熟。

  朴综星和朴成训熟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朴成训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爸妈来香港生活了，所以他的粤语和韩语一样好，倒是英语一塌糊涂。他成绩不好，又不擅长交际，所以在学校其实没有多少好朋友。

  朴综星嘲笑他英语烂成这样还上国际学校，朴成训说没办法，爸妈说这样好考大学，然后反过来嘲笑他粤语烂成这样还在香港读书。朴综星说没关系，我粤语烂但我能拿全A，朴成训抓起擦汗的毛巾朝他扔去——美国鬼佬！朴综星接过毛巾又扔回去——韩国鬼佬！

  朴成训这小子的英语实在差到匪夷所思。

  朴综星和他打1-on-1，站在中场线喊“hey come here you gotta block me!”，朴成训理直气壮的疑问飘回来：“嗐？咩部落格？”这么相处下来，朴综星都被逼得能够听说简单的粤语了，朴成训竟然还是不会简单的英语。英文考试要求他们每个人写一小段介绍家乡的文字，朴成训开头就写："I from korea. I like me home..." 英语老师锐评：“不知韩国原也产番薯？”

  朴成训拿到成绩单就跑到朴综星座位上装死。朴综星踢他：“大佬，快点起嚟，you are not even in my class。”

  朴成训垮着脸：“j综s星，我完蛋了啦。” 比起Jay，朴成训更喜欢喊朴综星的韩语名字，听起来像叫一只温顺的猫。

  朴综星倒吸一口气：“Call me Jay. ”

  朴成训叹气：“都快高三了，成绩还是这样，我看别想大学好不好考了，考不考得上都另说。”

  朴综星趁他怨天尤人一把抢过试卷，然后发出惊天爆笑。

  被嘲笑的人气若游丝：“我都这样了，你就别笑了行吗。”

  朴综星觉得嘲笑这样的朴成训确实不太人道，想了想严肃地问他：“那要不要我帮你补习英语？”

  朴成训像是闻见饭香的狗，从座位上弹起来：“你可不许反悔。”

  朴综星在嘴角挂起神秘的笑：“但是有条件。”

  朴成训点头如捣蒜：“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朴综星那抹神秘的微笑更深：“——我要你从今往后都叫我哥。”

3.

  朴成训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朴综星的条件，但是也提出了自己的底线：绝不在人前叫哥。朴综星想，自己当父亲的还能怪当儿子的叛逆不成？满意地完成了交易。于是朴成训和朴综星每天的固定活动除了1-on-1篮球特训，还多了一项学英语。

  朴综星拎起瘫倒在椅子上的朴成训的领口：“成训同学，别想着偷懒哦。现在是什么时间？”

  后者无视被揪紧的领口，摇晃白色背心的衣摆让风灌进来：“啊，好累——刚刚全是我在防你，根本没休息。让我歇会再开始学吧。”

  朴综星摇头：“No no. 朴成训同学犯了两个错误：一，你已经休息十五分钟了；二，朴成训同学应该叫我什么来着？”

  被点名的同学无奈地抬起累到失神的眼睛：“...综星...哥，放过我吧，我不想学英语了行吗。”

  朴综星继续摇头：“No no. 朴成训同学，我们这周要学宾语从句，which 是你最不会写的一种句子；我可不想再看见你写的乱七八糟的文章了，those 让我发晕。”

  朴成训耍赖不成，再生一计：“哥啊，大哥，我给你听歌，让我再多歇五分钟。Eason Chen最新的歌！” 他边说边掏出最新款的iPod，再从书包的深处翻找出扭做一团的耳机，粗暴地把结扯开然后插上iPod，递给他一侧的听筒。

  朴综星没听过Eason Chen，但知道是香港很有名的歌手。他挑眉，松开手里的衣领接过耳机——这表示他默许了朴成训的iPod贿赂。他不得不承认，这位香港歌手的曲风确实很吸引人，让他想起小时候爸妈带自己road trip时敞篷车里会播的音乐。那时的车载音响用的是CD，播放歌曲时不会显示名字，他只知道最爱听的歌是track04 song08。

  教室的风扇在头顶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他们就在夕阳洒落的空教室听一首他同样不知道名字的歌。因为共用耳机，他们坐得尤其近，让朴综星错觉他们的呼吸也同那团耳机一样缠在一起。他突然觉得和朴成训在一起的日子好像一场公路旅行，在他身边的每时每刻都被呼啸的风吹过，让总是只能看到一线天的香港都显得没有那么逼仄。

  然后他的眉毛皱了起来，目光杀向一旁，朴成训果然嬉皮笑脸。朴综星踹他：“‘老细我撇先’？朴成训你小子胆子大了，还当我听不懂粤语呢？”

4.

  朴成训坚持在暑假继续他的补课大计。主要是他听说朴综星在九龙有一间自己的公寓，嚷嚷着要朴综星这个阔少带他见见世面。

  朴综星无奈。香港人拼死拼活就为了在这千篇一律的水泥格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他确实有了这么一个格子，但是一个月也见不到家人一面，家务和饭菜都要自己搞定，有时实在心累，只能点个麦记外送打开netflix，装做自己身在美国的快餐店。他不懂这有什么可“阔”的。

  朴成训则震惊于朴综星生活的简洁。黑色的沙发黑色的床黑色的洗衣篓，唯一的不粘锅孤独地立在料理台上，这就是朴综星的全部家当。朴成训日后不怕死地说，第一眼还以为踏进殡仪馆。

  朴综星给朴成训补完英语已经是傍晚。朴成训赖着不走，说既然已经这么晚了综星应该好好待客给我做好吃的。朴综星拗不过他，看着冰箱里还剩的半桶泡菜和五花肉，着手开始做辣炒猪肉——还在西雅图时妈妈会给他做这道菜。

  朴成训吃了一口菜，喝了半瓶水。哇综星，这个好辣！

  朴综星白他一眼，韩国人还嫌辣吗？给我吃。

  朴成训一脸无辜，来香港太久，吃不了辣了。

  朴综星把碗放下又端起，终于还是妥协，回到厨房哼哧哼哧往菜里加水加豆腐，把辣炒猪肉改成了猪肉泡菜汤。然后凶神恶煞地端回给朴成训：“要是再喊辣，我就让你把冰箱里的青阳辣椒生吞了。”

  朴成训星星眼：“哇我们综星好凶，”然后夸张地舀一大勺汤，稀里糊涂地吞进肚子，“但是好照顾我。” 

  朴综星瞪他，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吃完饭朴综星就要赶人，这次换朴成训挂上神秘的微笑：“你猜我的书包为什么这么鼓。” 

  朴综星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留宿？你这崽子，想都别想啊！” 

  朴成训哼哼：“可是我都把换洗衣服带过来了，准备得这么充分你还把我赶回家，不好吧 ！” 

  朴综星说滚，港铁开到半夜，你识趣点自己走，别等我把你拎出去。朴成训说综星一个人住这么冷清，让我给你暖被窝吧，这次就不收你钱了。朴综星还要发作，朴成训拖长了音，整个人仿佛变做柔软的一团：“哥，综星哥。我家在北角，还要过港诶。你也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在地铁站孤独作流浪汉打扮吧。别人肯定会嚼舌根说我是被扫地出门啦。” 

  朴综星突然心就软了，好像真的看到朴成训拎着大包小包，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在错杂的地铁站里狼狈地逃窜。他自己有时也会迷失在香港的地铁站里。这么小的城市，却有那么大的地下迷宫。港铁挂满白炽灯的天花板比西雅图的天空更广阔。

  让朴成训顶着那么张帅脸做狗实在太委屈他，朴综星想，而且我确实怕黑。于是他开口，行，但是你洗碗。

  朴成训崩溃，在别人家留宿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呢，我回家，我回家。

  于是朴综星在朴成训身上试验了一下自己在油管上刚学的锁喉功——你这崽子，想都别想啊！